2022 年 7 月 20 日，一份并不起眼的文件在布鲁塞尔发布。《改革科研评价协议》（Agreement on Reforming Research Assessment）由数十家欧洲科研资助机构、科研院所、国家评估机构与学术组织共同签署。发布当天，这份 23 页的文件并未引发太多外部关注，但它很快成为一场席卷欧洲乃至全球的科研评价改革的核心文献。两年后，一个名为“CoARA”的国际联盟已经形成，并吸引了全球超过 730 家机构加入——如此增长速度在学术治理领域极为罕见。
CoARA，全名为 Coalition for Advancing Research Assessment（科研评估改革联盟），并非一个自上而下的权威机构。它由欧洲科学基金会（ESF）、欧洲科学院联盟（ALLEA）、欧洲科学组织（Science Europe）与欧盟委员会共同推动成立。这些机构在欧洲科研体系中扮演关键角色：它们分别代表科研资助机构、国家科学院系统以及跨国科研政策协调机制。换言之，CoARA 的发起者本身就拥有推动科研政策改革的制度网络，而这也是联盟得以迅速扩张的前提。
协议发布后不久，这四家机构共同创建了 CoARA 秘书处，负责协调成员申请、提供工具箱、组织培训并监督改革进度。不同于传统的官僚结构，CoARA 的治理方式更像一个“开放式网络”：所有加入机构——无论是国家科学院、大学、科研资助机构还是评估机构——都是平等的成员，都有权参与制定规则。欧洲科学组织主席 Lidia Borrell-Damián 在数次公开论坛上都强调：“CoARA 的力量来自成员自身，而非管理者。”正是这种“横向组织形式”增强了其吸引力，使得高校愿意在没有政治压力的前提下加入改革讨论。
而让 CoARA 真正能够在两年内吸引数百家机构加入的关键，是协议本身切中了科研系统的共同痛点。在协议的开头部分，起草者毫不避讳地指出：科研界已经深陷于以发表数量、期刊影响因子和排名为核心的评价文化，这种文化削弱了科研诚信、鼓励短期结果、压缩合作空间，使研究者不得不迎合指标而非问题本身。这些现象在欧洲尤为明显，因为科研人员跨国流动频繁，不同机构的评价体系差异让研究者长期在隐形压力之下。协议呼吁建立“共同原则”，正好回应了这一结构性需求。更重要的是，协议提出了具体、制度化、可执行的改革框架。它要求各机构基于四个核心承诺重建科研评价逻辑，其中许多条款触动了现行制度的深层结构。
最引人注目的承诺，是要求科研机构 停止不当使用影响因子、H 指数和期刊排名。协议明确写道：期刊影响因子本是用于评价期刊，而非用于评价单篇论文，更不能用于评价研究者；H 指数、引用量也不应作为科研质量的替代指标；同时，科研评价应避免依赖全球大学排名，因为其算法不透明，且与科研质量并无直接关联。在许多欧洲高校中，这条承诺意味着一次“文化冲击”——长期以来，研究人员也许不会公开承认依赖影响因子，但期刊等级事实上深刻影响招聘、晋升和基金评审。
第二项承诺，是扩大科研贡献的定义。协议特别强调，科研活动的价值远不仅限于论文，包括数据集、软件、算法、模型、研究基础设施搭建、开放科学实践、学术服务、团队合作、学生培养、政策咨询与科普传播等，都应被正式视为科研成果的一部分，并在评价中被明确纳入。这一条款颇受科研管理部门关注，因为它重新界定了“学术劳动”的边界——科研生态中长期被视为“无形的劳动”，如今被要求成为正式评价项目。
第三项承诺，是将质性评估重新确立为核心方法。协议写道，同行评审应成为判断科研质量的最重要方式，而非迅速可量化的数值指标；同行评审应“透明、可复核、可质疑”，需建立防止偏见的制度保障，并在必要时采取多轮评议或跨领域评议，以确保公平性。与此同时，量化指标“可被作为补充信息使用”，但不能在决策过程中起决定性作用。这种“质性主导”的理念曾被批评难以操作，但它直接回应了科研界对“指标驱动”文化的普遍不满。
第四项承诺是制度化的：各机构必须建立公开、可见的改革流程，包括撰写改革行动计划、建立内部培训体系、制定透明标准、定期公开改革进展、与其他机构共享经验、并在必要时对整个评价体系进行周期性更新。这些要求意味着改革不是象征性的，而是有时间表、有责任主体、有监督流程的系统工程。
协议发布两年后，改革的推进情况呈现出有趣的分化。北欧国家行动最快。芬兰 Aalto 大学和挪威科技大学已全面采用“叙述式学术简历”，申请者需描述自己在几个维度的贡献：科研质量、开放科学、团队与合作、社会影响等，而不是列出发表列表。荷兰一些高校已正式停止使用影响因子，并在岗位招聘广告中写明“不接受基于发表数量的评价”。与此同时，欧洲科研委员会（ERC）也更新了申请格式，要求研究者以“研究叙述”替代长篇的论文列表。
然而，在东欧和南欧部分国家，改革进展明显缓慢。一些大学仍依赖传统指标，原因并非保守，而是受制于国家级评价制度。例如某些国家的科研经费分配仍与论文数量直接挂钩，使得高校难以独立推动改革。一位来自东欧大学的科研副校长在研讨会上直言：“我们不反对改革，但我们不能在国家规则不变的情况下单独改变，否则会在资源竞争中被迅速排挤。”这种现实困境被协议附录明确指出：科研机构往往“既受到国家法律约束，又承受国际竞争压力”，若无系统层面的改革，个体机构无法独立承担改革风险。
研究人员的反馈也呈现多重声音。青年学者普遍支持改革，尤其是将数据、代码、合作和指导纳入评价，他们认为“这终于承认了我们真正做的工作”。与此同时，也存在对质性评价可能带来主观性的担忧。“如果没有高影响因子，那谁决定什么是‘高质量’？”一位从事基础生物学研究的青年学者问道。有人担心，改革可能使“话语权”更集中于领域内部的资深学者；也有人担心叙述式评价会增加行政负担，使研究者花更多时间“写故事”。
尽管这些担忧真实存在，CoARA 联盟内部却持续吸引更多机构加入。2024 年底，多家欧洲科研基金会宣布，将在 2025 年前完成第一轮内部评估制度更新。一些亚太国家的科研机构也正在与 CoARA 接触，希望加入联盟或成为观察员。英国虽然脱欧，但其部分科研组织也在独立推进类似改革，试图在国际科研空间中保持政策一致性。
对于全球科研界而言，这份协议的重要性不只在欧洲。它标志着科学共同体在经历长期的指标驱动、商业出版系统影响加深、再现性危机和学术压力上升之后，开始寻求新的评价范式——一个强调质量、多元、诚信与长期价值的范式。改革是否成功仍需时间检验，但这份协议无疑改变了讨论框架，使科研评价不再是行政技术问题，而成为科学共同体自我治理的公共议题。
未来的几年，将成为观察这场制度实验走向何方的关键时期：科研文化是否会因此转向？青年学者职业路径是否能变得更公平？合作与开放科学的价值能否真正体现在评价中？这些问题，将决定改革能否从文本变成现实，也将进一步决定科研生态的走向。
参考文献：CoARA (2022). Agreement on Reforming Research Assessment. https://zenodo.org/records/1348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