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作者Danielle K. Citron是美国隐私权领域的权威，现任弗吉尼亚大学法学院讲席教授及法律与科技中心主任。在她看来，保护亲密隐私，不只是关乎尊严和伤害，更是每个人能够自由表达、安心做自己的前提。
亲密隐私让我们可以尝试想法、身份和爱。它为我们提供了空间，让我们弄清楚我们是谁，我们想成为谁。它让我们自由地建立亲密的关系。亲密隐私使我们能够将内心深处的想法、感受和过去的经历——好的、坏的和丑陋的——告诉他人，这样我们就能了解他们，他们也能了解我们。相互的自我表露是爱的核心。为亲密隐私战斗也就是为言论自由而战斗。
在这篇短文中，我强调了保护亲密隐私对言论自由的重要性。我探索了侵犯隐私如何破坏自我表达和培养亲密关系的能力。最后，我与乔纳森·彭尼（Jonathon Penney）和亚历克西斯·肖尔（Alexis Shore）一起对实证研究进行了概述。我们的初步调查结果表明，在法律和社交媒体平台的政策中，对亲密隐私的保护为受害者说话灌输了必要的信任。
亲密隐私的价值
首先，让我先明确一下“亲密隐私”的定义。亲密隐私是规范和加强我们亲密生活边界的一组规定，它涵盖了他人接触我们身体的程度和有关我们身体的信息；我们的头脑（如搜索、感觉、阅读材料）；我们的健康、性、性取向、性活动和性别；还有我们的亲密关系。我们的线上和线下活动都涉及私密隐私。当我们独自一人或与信任的人在一起时，它就会受到牵连。当我们与约会应用程序或数字个人助理等数字工具和服务互动时，它就会受到牵连。
亲密隐私应该得到特别保护，因为它是人类繁荣和公民参与的核心。它是身份发展和自我表达、人的尊严和爱的先决条件。当我们知道我们的亲密隐私受到保护时，当我们相信别人会保护它时，当我们知道亲密隐私是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我们可以充分利用生活中所有重要的机会。
亲密隐私的一个重要方面涉及人体。自我理解始于我们的身体，我们通过自己的身体来认识自己。正是通过我们与身体的关系，我们尝试并发展出独特的身份。当我们与我们的身体共度时光——无论是单独相处还是与信任的人相处——对了解自己是谁、想成为谁至关重要。我们在物理空间中培养了一种自我意识，在那里我们感到轻松。跨性别作家和活动家珍妮特·莫克回忆了她在卧室里试穿母亲衣服的经历。在她的家里，在她最好的朋友的陪伴下，她尝试并肯定了自己的性别身份。在那些时刻，在那个封闭的物理空间里，莫克感觉不受公众的评判。她相信她最好的朋友会谨慎行事，这让她有时间在与家人分享之前探索自己的身份。亲密隐私让莫克把自己看作一个年轻的女孩，并考虑她将成为什么样的女人。
通过这些和其他方式，我们可以认识到亲密隐私和人类尊严之间的联系。我所说的人的尊严，是指自尊和社会尊重。当我们决定谁能接触到我们的身体和内心深处的想法——以及谁不能——我们可以看到自己掌控着我们的生活。当我们被允许被视为完整的人，而不是我们自己的碎片（我们的身体部位）时，我们就可以享受尊重的社会基础。
哲学家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探讨了人体隐私与自尊和社会尊重之间的关系。在《存在与虚无：关于现象学本体论的论文》一书中，萨特区分了感到羞耻的体验和“纯粹的羞耻”，他指的是被视为对象，而不是人的体验。为了说明前者，萨特让读者想象一个人蹲在某人的门口，通过钥匙孔窥探那个人。当“偷窥狂”听到走廊里有声音时，他担心自己会被抓住。他为别人将他视为偷窥狂而感到羞愧。感到羞耻的体验与萨特所说的“纯粹的羞耻”不同。萨特解释说，当我们穿着衣服时，我们是在要求不被视为物品的权利。当我们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被剥去衣服时，我们被视为物体，如生殖器、乳房或臀部，而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意识到自己沦为一个客体，意识到自己被剥夺了我所说的亲密隐私，这就是萨特所说的纯粹的羞耻感。当我们有权决定谁来看我们的身体时，我们就可以享受自尊和社会尊重。
亲密隐私的另一个方面是它在亲密关系形成中的作用。亲密关系是人们深度了解彼此的要素。亲密关系是通过相互自我表露和相互展示脆弱的过程发展起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我们分享彼此内心深处的想法、感受和信仰时，我们开始了解他人，他人也开始了解我们。如果我们的伴侣对自己的欲望、秘密和过去的痛苦经历坦诚相告，我们也会坦诚相见。相互展现自己的脆弱使我们相信我们的伴侣不会故意伤害我们。当我们相信我们的伴侣会谨慎行事时，我们会自由与对方分享我们的秘密。当我们相信我们的伴侣会很好地照顾我们的隐私，我们就感觉没必要隐藏或自我审查私人性的事实和感受。如果我们不告诉对方我们身上“看不见的缺点”，我们甚至会感到内疚——“如果我们不告诉他们，就会给我们的关系蒙上阴影。”
正如查尔斯·弗里德（Charles Fried）很久以前所写的那样，隐私是爱情的“必要氛围”，“就像氧气对于燃烧一样”。
亲密隐私使得人们有可能进行真实的自我表达，并建立亲密的关系。对亲密隐私的违反会破坏我们可以自由言说、探索自我身份和理念、以及坠入爱河所必需的信任。
亲密隐私被侵犯时所付出的言论自由代价
当我们亲密生活的界限被侵犯时，自我表达就变得不可能了。考虑到不仅是陌生人，我们以前的朋友和恋人都有可能侵犯我们的亲密隐私。这种隐私侵犯有多种形式。有人暗中录制他人脱衣的过程；有人将受害者的脸部移植到色情内容上；还有人破解在线账户获取受害者的私密照片，并以此要挟受害者提供更多，否则就将照片上传至网络。当我们做爱被暗中录制或在不背叛我们信任的情况下被公之于众时，任何形式的亲密表达都可能变得危险和鲁莽，更别说被他人用作武器来再次伤害我们。
让我和你们分享一位年轻女性的经历，我将称她为琼。琼出差时住在一家旅馆里。回家后，她收到了一封来自陌生人的电子邮件。这封电子邮件包括一段她在酒店浴室洗澡和小便的视频，她从未允许任何人拍摄这段视频，更别说知道这件事。邮件发送者可能是一名酒店员工，威胁要将视频发布到成人网站上，并将其发送给琼的LinkedIn联系人，除非她提供更多自己的裸照和视频。乔安拒绝后，电子邮件发送者兑现了威胁。邮件发送者将视频发给了琼的研究生同学和同事（邮件发送者可能是通过她的LinkedIn个人资料找到的）。邮件发送者在成人网站上发布了这段视频（视频标题中嵌入了她的名字），这段视频出现在约会网站上，旁边是琼可以做爱的暗示。
琼在电子邮件发送者手中遭遇了三种侵犯隐私的行为。第一次涉及视频偷窥——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在她希望有隐私的浴室里对她进行录像。第二次是试图勒索——电子邮件发送者以发布她洗澡和小便的视频为威胁，要求更多的裸体图片。最后一项涉及未经同意的色情内容——在未经琼允许的情况下在网上披露她的私密照片。
琼尽其所能让视频和帖子被撤下，但她遇到了沉默的砖墙。大多数成人网站无视她删除视频的请求。一家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成人网站，刚开始对琼还是有帮助的。作为对琼最初投诉的回应，该网站撤下了这些视频。不幸的是，隐私入侵者一直在转发这段视频。过了一段时间，这家成人网站不再回应琼删除视频的请求。尽管琼尽了最大努力，这段视频还是出现在了成人网站上，许多帖子的浏览量都达到了数千次。
对琼来说，就像许多人面临的这种虐待一样，侵犯隐私的行为从未停止过。无论琼做了什么，这段视频一直在网上。几个月来，琼每天都在搜索新的帖子，发现越来越多的网站发布了这段视频。琼感到恐惧和孤独。她关闭了自己的社交媒体账户，这似乎是隐私入侵者识别她的朋友和同事的方式。她关闭了自己的Facebook账户，尽管这是她与大学和高中的朋友保持联系的方式。她不再和朋友交流。她删除了自己在LinkedIn上的个人资料，尽管她知道，如果她想换工作，就必须上这个网站。
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的老板简直是一场噩梦。虽然她的老板表示支持，但琼还是忍不住担心，她的雇主和同事现在看到的是她在厕所和淋浴时的裸体。她被羞辱了。
琼患有严重的焦虑症和抑郁症。她的体重减轻了很多。这是她重新控制自己身体的一种方式，让人们很难从视频中认出她。她每天都锻炼，希望获得力量能让她抵御攻击者。琼担心有人会对虚假广告做出回应，并在线下与她对峙。
这段经历从根本上改变了琼的人生轨迹。在最初被侵犯隐私的时候，琼正在订婚。她的未婚夫非常善解人意。事实上，他帮助琼联系了成人网站，并要求删除这些视频。当琼无法忍受查看这些网站时，他通过谷歌跟踪新发布的相关视频。琼和她的未婚夫推迟了婚礼。正如琼向我解释的那样，当她害怕离开她的房子时，她怎么能结婚呢？（两年后他们私奔了）
在最初的电子邮件和帖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琼感到被监视和不安全。每当她的笔记本电脑或手机变慢或出现问题时，她都会立即想到是折磨她的人黑了她的设备。由于侵犯了她的亲密隐私，琼的安逸感——她超自然的乐观主义——消失了。
年轻女性、性和性别少数群体以及非白人遭受了不成比例的亲密隐私侵犯。由于有害的陈规定型观念的运作方式，侵犯亲密隐私对妇女和弱势群体成员来说显然代价高昂。正如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所解释的那样，“性是生活中厌恶经常发挥作用的一个领域。”性象征着我们的动物本性，因为它“涉及体液交换。”在几乎所有的社会中，”人们都认为一群性行为者是令人厌恶或病态的。将他们与“正常”或“纯粹”的性行为者（主要包括人们自己和他们自己的群体）进行对比。这个群体通常包括那些不符合异性恋规范的人，比如有不止一个性伴侣的女性和LGBTQ个体。当他们的裸体或性活动的图片被曝光并发布到网上时，他们的身体很可能被视为令人厌恶。他们的性活动很可能被认为是对他们不利的，被视为他们不得体、性滥交和令人厌恶的证据。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亲密隐私与平等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平等的打击伴随着对言论自由的打击。琼所经历的自我审查是典型的。社会科学家和法律学者乔纳森·彭尼（Jonathon Penney）表示，在面对网络辱骂时，女性比男性更冷静。面对非自愿拍摄、使用和分享的亲密图片，女性很可能会自我审查并改变她们在网上表达自己的方式。他们的争议更少，更低调，与更少的人有联系。他们更有可能退出在线活动，包括关闭自己的账户。
侵犯隐私的受害者往往会孤立自己。他们与所爱的人、与网络社区断开连接。正如尼古拉·亨利（Nicola Henry）和她的合著者所解释的那样，这种孤立源自“对其信任的严重违背，这不仅是对施虐者的信任，还有对家人、朋友和周围世界的信任。”受害者觉得他们再也不能“信任任何人”或“任何事”。在亲密隐私受到侵犯后，发展或维持亲密关系可能会很困难。受害者感觉到与亲人有隔阂，因为他们很难理解所发生的事情。
在写《为隐私而战：保护数字时代的尊严、身份和爱》这本书的过程中，我采访了来自美国、英国、印度和冰岛的60多个人。这些人大多是妇女、性少数群体、黑人、非白人，往往有几个边缘化的身份。几乎每个人表达自己的意愿都受到了打击。正如琼所做的，他们关闭了自己的社交媒体账户。他们不再给朋友发电子邮件和短信。他们停止约会了。他们删除了网上约会软件。他们害怕所有的新关系，包括朋友。他们对周围的世界失去了信任，对自己安全地在网上和网下表达自己的能力也失去了信任。
正如我的学术研究表明，法律对亲密隐私的保护力度不够。为了让你对这个问题有一个（过于）简单的了解，如果可以找到肇事者并起诉他们，那么起诉他们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提起民事诉讼费用昂贵。没有足够的律师在无偿或低成本的基础上处理涉及侵犯隐私的案件。在涉及亲密隐私侵犯的案件中，也没有足够的专业律师。施暴者往往没有多少资金可以追回，因此很难说服律师接手应急案件。在美国，检察官通常会拒绝提出刑事指控，因为不值得花费资源和时间来追究主要涉及轻罪的指控。
正如我在研究中探索的那样，最有能力将损害降至最低的一方——内容平台——对其用户发布的亲密图片享有法律豁免权，因此许多人反应迟缓或根本不回应。鉴于1996年《通信内容端正法案》（Communications Decency Act）第230条豁免条款的存在，大多数成人网站和成人搜索网站都拒绝帮助琼。事实上，有9500多个网站的商业模式是建立在隐藏摄像头、非自愿色情和深度伪造的性爱视频基础上的。因为这些网站中有许多是在美国托管的，所以他们没有法律或市场动机来删除未经同意的亲密图像。
法律和市场保护如何赋予受害者表达的自由
在我即将出版的新书中，我为法律保护和行业实践制定了一项计划，以为亲密隐私提供有意义的保护。我们可以也应该在民权传统基础上去保护亲密隐私。美国民权法要求控制我们重要权利的强大实体充当这些权利的看管者。这将要求立法机构和法院夯实内容平台、私营企业和政府的责任，正如现代民权法明确了学校、雇主和公共交通提供商为残疾人提供合理便利的职责一样。在我们等待法律尽可能有力和全面地保护隐私的同时，内容平台能够也应该保护人们的亲密隐私不受侵犯。
如果法律和市场措施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人们可以像我一样希望和倡导！），其影响将是深远的。法律和企业的言论政策都有很大的潜力告诉亲密隐私的受害者，他们很重要，他们可以表达自己，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他们的亲密隐私被利用，公司和法律可以帮助他们。
我们有理由感到乐观。2019年，乔纳森·彭尼和我写了一篇关于网络骚扰法的表达影响的文章。我们借鉴了彭尼的重要经验证据，即网络骚扰法对人们的网络言论和参与有积极的影响，特别是对女性。彭尼对1296名美国成年人进行了一项原创的在线调查，向参与者描述了一系列假设。一种情况是，参与者意识到政府已经颁布了一项新法律，对网络骚扰进行严厉的民事和刑事处罚。答复提供了一系列见解。他们表示，网络骚扰法几乎不会对言论市场产生寒蝉效应。在参与者中，87%的人表示，网络骚扰法律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或者会使他们更有可能在网上说话和写作。
至关重要的是，彭尼公司的实证研究表明，网络骚扰法实际上可能会鼓励网络表达，尤其是对女性而言。彭尼公司的分析揭示了该法律的性别效应——从统计数据来看，调查中的女性参与者更有可能以各种方式参与网络骚扰法律的在线活动。女性调查参与者报告称，她们更有可能在网上分享内容，更有可能参与社交网站，以响应政府颁布的网络骚扰法。彭尼公司和我一起提出，鉴于法律的表达价值，网络骚扰法律将产生有益的影响。这些法律将告诉受害者，他们的安全和在线参与是有价值的，他们将受到保护，他们很重要。
2021年，彭尼和我再次合作，对法律和市场保护个人隐私的潜在影响进行实证研究（特别关注网络平台的责任）。研究员亚历克西斯·肖尔加入了我们的努力。我们的初步调查结果表明，法律保护和市场措施都会催生人们对公司和法律制度的信任，人们会更倾向于在网上进行自我表达。
在一项实验研究中，参与者接受了不同的保护性隐私干预。我们发现，以前经历过各种形式的网络虐待（包括侵犯亲密隐私）的参与者，在意识到保护亲密隐私的措施后，更倾向于在网上披露私密信息。这一发现适用于所有情况——涉及法律和基于平台的措施的干预——尽管接触基于平台的措施的参与者更有可能在网上进行亲密表达。
在另一项采用纵向对比设计的实验研究中，我们的初步研究结果显示，法律和基于平台的亲密隐私措施都对参与者之间的信任产生了积极影响。在参与者了解法律和基于平台的亲密隐私措施后，信任成为亲密表达的一个强有力的预测因素，而在之前经历过网络虐待的参与者中，这种预测关系甚至更强。我们还发现，法律和平台措施都增加了信任，特别是在某些少数群体中，他们往往是网络滥用和侵犯亲密隐私的目标。
这些研究结果表明，法律和基于平台的亲密隐私措施可以促进线上和线下的信任。从长远来看，可以带来更多的亲密表达和分享。尽管这些发现只是初步的，但这两项研究都表明，如果个人知道平台有法律激励来保护他们免受网上违法行为的侵害，并且他们根据这些要求做出努力，他们就会更倾向于参与亲密表达。
结论
我们正处于一个转折点。在我们最需要它的时候，我们的亲密隐私正遭到侵扰。为了言论自由的红利，我们需要保护亲密隐私。简而言之，我们的初步研究结果表明，保护亲密隐私有助于让受害者放心，他们需要在网上表达自己，而不是陷入沉默。致力于保护亲密隐私的法律和行业自治确实可以让我们自由地表达。
文章来源：Danielle K. Citron, Intimate Privacy’s Protection Enables Free Speech, 2 Journal of Free Speech Law, 3–16 (2022).